『如果章节错误,点此举报』严格来说,夏听南和徐秉然都不算是本地人,徐秉然的爷爷奶奶以及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所以徐家人每年都留在这里过年,但夏听南每年都是回老家过年的。
今年,夏听南依旧是和父母回了老家。
然而今年春节过得实在不算太温馨,甚至让大家心惊肉跳,因为夏听南的奶奶在这阖家欢乐的时刻,忽然急性心肌梗死,被送进了ICU。
客厅里是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家里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夏爸爸夏妈妈还有几个叔叔阿姨都在医院陪奶奶,说医院不干净,让夏听南和几个年轻的哥哥姐姐好好待在家里。
夏听南坐在堂姐身边,看着索然无味的小品,觉得没意思极了。她内心仍然担心奶奶的情况,期望着父母或其他长辈可以笑着推门进来说一切平安。但有那么一个瞬间,夏听南依旧产生了如果不回老家过年,那还有徐秉然陪她的想法。
零点的时候,她收到了陈茜和其他朋友的新年祝福,她很有耐心地一条条回复着“谢谢,同乐”,并不计较对方是不是群发。
夏听南是个很讲究仪式感的人,芝麻大点的事都喜欢发朋友圈,从来不担心会被别人拉黑。
她每年都会假装不经意地提醒徐秉然给她发新年祝福。
徐秉然被她磨得没了脾气,毕竟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就答应下来只要想起来就给夏听南发。
往年徐秉然虽然不会专门卡整点发新年祝福,但还是会早早地给夏听南发一条简短的“新年快乐”。这一回,夏听南一直等到快凌晨两点,也没有等到他的消息,便干脆主动出击,给他发了一句“新的一年,天天开心”,然而还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电视机早已经换了频道,沙发上的人都半眯着眼看无趣的午夜剧场,时不时吐槽一句演员的演技。
堂姐看了一眼时间,然后说:“听南,你别熬这么晚,你先去睡,我们继续等。”
夏听南的确困得受不了了,只好说:“好吧,那你们也早点睡。”
她慢悠悠地洗漱完躺在床上,在睡着前终于收到了徐秉然的消息。
很简单的三个字:【你也是。】
她终于松了口气。
但夏听南没有想到,她给徐秉然的祝福并没有实现,即将迎来的这一年将会给徐秉然留下最痛苦的回忆。
等到夏听南过完这个寒假回家的时候,徐秉然已经开学了。不过开不开学对徐秉然来说也没什么差别,他每天依旧不是坐在床上看书,就是在书桌前写试卷。
尽管老师建议所有高三学生都留校复习,但徐秉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依旧走读。
“妈,我去找徐秉然。”夏听南一边在门口换鞋,一边说。
夏妈妈突然喊住她:“别去。”
“为什么?”
夏妈妈认真地切着菜,严厉地说:“今天你徐叔叔徐阿姨都在家,你别去就是了。”
夏听南有点茫然,不知道徐家父母在家与否和她去找徐秉然有什么必然联系,但夏妈妈今天肯定是不会让她去徐家了。
她回房间之后心下有些惴惴,给徐秉然发了条消息,说自己要翻窗过去。
徐秉然很快就回了两个字:【别来。】
三月初,窗外的树依旧光秃秃的,只有几只鸟立在树枝上,天色十分阴暗,但又看不到乌云,只有一片灰色。
厨房里油烟机的声音穿过墙壁传到她的耳朵里,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从徐秉然房间里隐约传出的争吵声。
她刚想下床,想到什么,又把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安静地坐在床上按着手机。
厨房里夏妈妈把油烟机关掉,大喊了一声“吃饭”。
夏听南刚想回应,就听到窗外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是徐秉然房间的阳台门被关上了。
一切又归于寂静,只有马路上汽车零星的鸣笛声。
时间照样自顾自地流走,而夏听南也要开学了,返校前的三天她才把作业补完,几乎是所有清醒着的时间都用来补作业了。
陈茜问:“你寒假到底都干了什么,都不出来玩?”
夏听南解释说回老家过年的时候家里人出了点事情。
陈茜表情顿时严肃起来:“那现在没事了吧?”
夏听南点头:“已经好了。”
奶奶手术成功,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了几天就转到普通病房了,情况十分稳定。不过毕竟年纪大了,身体没有以前硬朗,所以夏听南的父母最近有时间都会去照顾奶奶。
夏听南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想法,反正她最近不是很敢去徐家蹭饭,总感觉遇上徐爸爸徐妈妈会很尴尬。实际上不是他们尴尬,而是夏听南自己别扭。
不过她晚上还是会在写完作业之后去找徐秉然,徐秉然见她翻过来的频率越来越高,也有点无奈。
其实夏听南有点担心影响徐秉然复习,但不看着徐秉然她更不安心。
徐秉然盯着再一次出现在阳台的身影:“下次走正门。”
“不行。”夏听南慢慢爬起来,走进房间。
徐秉然问她为什么。
夏听南依旧坚定:“就是不行。”
他走过去掐住她的脸,左右看了看,迟疑道:“你是不是……瘦了?”
“没有吧。”
柜子旁边有个体脂秤,徐秉然让她站上去看一看。她磨磨蹭蹭,不想暴露自己的体重。
徐秉然像举小孩一样,抄住她的腋下轻而易举地把她举了起来。
“你的力气是不是太大了点?”夏听南感到费解。
徐秉然把她放下后,手悬在空中,偏了偏头看秤上的数字:“怎么瘦了这么多?最近吃什么了?”
“在学校就吃那些呗,回家就随便吃点零食泡面什么的。”她回想了一下,“瘦点也好,之前太胖了。”
“不胖。”
夏听南没信,说:“班上好几个男同学总是拿我开玩笑,叫我小胖子。”
“他们这么叫你?”徐秉然这时才放下手,语气有一丝古怪。
“对啊。”
过了一会儿,徐秉然低声对她说:“不胖,别理他们。”
徐秉然书桌上的书更多了,夏听南每次看到他的书都觉得自己像个弱智,成天就是小说和游戏,但又管不住自己,每一次发誓好好学习,没过半小时就放弃了。
“你在复习吗?”
“嗯。”
“那我总是过来会不会打扰你?”
“不会。”徐秉然回答得很快。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徐家的大门被打开,是徐爸爸回来了。
他的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疲惫,眼睛里都是红血丝,手里还拿着手机在和同事说着今天的一些警情。
临近太阳下山的时候,所里接到一个报警电话,一位女士带着哭腔说她的女儿发了条朋友圈一副想不开的样子,现在她找不到女儿人在哪里。
她哭哭啼啼地半天说不出一个有用的线索,徐爸爸安慰加劝说,终于从这位女士口中挖出了一个比较重要的线索——她女儿可能在某一家宾馆。
所里一群民警动员一切力量,又是查监控又是打听询问,大海捞针地挨家宾馆找,连饭都没来得及吃,终于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宾馆里找到了她女儿。
没想到她女儿根本没想不开,只是觉得父母忙于工作不关心自己,所以演了这么一出闹剧,想着离家出走一天就回去,没想到母亲会报警。
他们一群人站在房间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全都化为一腔无奈和庆幸。
虽然不是第一次接到这种报警,但大晚上东奔西跑的,大家总还是有些心累。如果这些无厘头的案情少一些,所里的民警可能也不至于每天忙得不着家。所幸没有人真的伤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家宁愿累一点,也不愿意轻视接到的任何一个报警电话,不愿意看到有人真的想不开,不愿意看到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
最后他们口头教育了一下这家人,这件事也就算完了。那位女士拉着徐爸爸的手一直说谢谢,说要给他送锦旗。徐爸爸受不住,只让她以后多关心关心孩子,就算是为公安事业做贡献了。
徐爸爸在回家的路上想的还是晚上这个案子,继而想到徐秉然和夏听南。
他一直都很喜欢夏听南,不只是因为从小看着她长大,更因为夏听南从小就有一种长辈们都心照不宣的懂事——在缺少父母陪伴的情况下依旧积极向上,就算是闹腾也适可而止,不会给大家带来麻烦,最重要的一点,她给了徐秉然很多陪伴。
他自觉自己不是一个很好的父亲,所以更加感激这个小姑娘。想到今晚夏听南一个人在家,他心里总是有些担心,就想替夏家父母看看,没想到敲了半天隔壁的门都没人应。
他想了想,走到徐秉然的房间门口,伸手敲门。
“秉然,你有没有听南的联系方式?我刚去隔壁好像没人。”
夏听南还在和徐秉然聊天,被这猝不及防的敲门声吓到,下意识往床里钻,后来发现不对,又下床往阳台跑,躲到窗帘后面。
徐秉然看着她的反应啼笑皆非:“和你说过很多次,他们不会进来。”
“秉然?你在房间吗?”
夏听南刚放下心,听到徐爸爸的声音又紧张起来。
徐秉然很淡定地应道:“在复习。”
“那你联系一下听南,她父母不在家,我担心她偷偷跑到外面玩得太迟了。”想到夏听南那闹腾劲儿,徐爸爸实在是不放心。
“知道了。”
听见徐爸爸离开的脚步声,夏听南放松下来,慢慢走到徐秉然的书桌边,双手一撑,腿一蹬,整个人坐在了书桌上。
徐秉然其实也不是很想学习,但他找不到有意思的事情做,他把桌上的书往里推,夏听南顺势把屁股往里挪,坐得更稳了一点,正对着徐秉然。
夏听南比画了一下,惊奇地说道:“我发现我真的长高了不少,以前坐在桌子上还是平视你,现在居然都可以俯视你了。”
学习讲究一个氛围,徐秉然喜欢在不那么亮的环境里学习,房间有一些昏暗,只开了一盏小灯,除此之外就是桌子上的台灯。
他微微后靠在椅背上,两条手臂很自然地撑在夏听南两边的桌上,仰着头看夏听南,沉静的面容在光影之下更显深沉。
他问:“长高不好吗?”
“好啊,我没说不好,我做梦都想长到一米七。”
人总是要有梦想的,夏听南就喜欢做一些白日梦。
“现在也挺好。”
闻言,夏听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徐秉然,我发现你还挺喜欢捧杀我。”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鼻尖,没有说话。
空气里都是夏听南洗完澡后的奶油沐浴露的香味,有点清爽,也有点甜腻,让人无端烦躁。
夏听南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梁:“话说你鼻子真的好高。”
徐秉然很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清淡的奶油味随着夏听南的动作钻进他的鼻腔。
“你以前鼻子就这么高吗?我怎么感觉以前我们俩差不多,为什么现在我的鼻子这么矮?”夏听南只摸了一下就收回手,然后自顾自说着话。
徐秉然忍不住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盯着她的脸假意观察,然后说道:“挺好。”
夏听南的鼻子没什么棱角,也很好看。
被碰过的下巴有点痒,夏听南抓了抓。
她表情突然严肃,说道:“徐秉然,我觉得你的审美有问题,要不然就是你满嘴谎言。”
怎么在徐秉然嘴里她哪儿哪儿都挺好的?是不是太敷衍了点?
徐秉然表情空白了一下,然后问:“那你想听什么?”
犹豫了一下,他又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你好矮?你好胖?你鼻子很塌?你腿真粗?”
夏听南越听越崩溃,伸手去捂徐秉然的嘴:“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听,你的审美没问题。还有,我的腿真的很粗吗?!”
夏听南心碎了。
徐秉然忍着笑偏头躲开她的手掌,刚想说话,就被门口的声音打断了。
“秉然?”
徐爸爸还是不放心,又绕回来找徐秉然。
他敲了敲门又问:“秉然,你联系上听南没有?”
夏听南下意识又想往窗帘后面躲,但徐秉然的双手一直扣着桌沿,她没办法下桌。
徐秉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说:“没事。”
徐秉然慢慢收回扶着桌子的双手,站起来拖着椅子往后退了一些,然后对门口的徐爸爸说:“我联系过了,她说刚才在睡觉,没听见有人敲门。”
“行,那我就放心了,你也早点休息。”
“知道了。”徐秉然拍了一下夏听南,想让她从桌子上下来,很单纯的目的。
但夏听南误会了,她以为徐秉然是想抱她,于是干脆抱住徐秉然的脖子,用双腿圈住他的腰,整个人挂了上去。
夏听南总是会在某些时刻无意识地做出让人心脏漏跳一拍的事情。在这个瞬间,徐秉然看起来像是灵魂出窍了,他任由夏听南恶作剧似的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短发不断扫在他的侧脸,呼吸间全是沐浴露的气味。
手就这么僵硬在空中。
事实上,以前徐秉然就是经常这么抱着夏听南,因为对于徐秉然来说,之前的夏听南长得实在是小巧。但这一年他几乎再也没有这样抱过夏听南,有些刻意,但其实也很自然,因为夏听南长大了。
夏听南当然能理解,但还是会莫名地产生奇怪的感觉,在很多时候她会觉得徐秉然有些躲着她,她问徐秉然,他又说自己没有。
这一回好不容易又黏上了徐秉然,夏听南靠在他的肩上不想下来,慢悠悠地晃着脚。
“叔叔好忙啊,比我爸忙多了。”
派出所的事情多而杂,徐爸爸有时候真的忙起来就是一个星期半个月不回家。而夏爸爸就不一样了,他是在局里上班,虽然也忙,但至少每周总有几天能休息一下。
“嗯。”徐秉然心不在焉地应她,身体还僵硬着,手却下意识环住她,不让她掉下来。
空气好像变热了一些。
夏听南皱了一下眉,于是又想下来。
徐秉然很缓慢地呼出一口气,立即松开胳膊让她下去,动作快到显得有些狼狈。
但夏听南当然注意不到这些,她又趴在他的床上,又去摸放在床头的手机,没有一点把他放在眼里的意思。
他忽然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问:“你觉得警察这个职业怎么样?”
“嗯?”夏听南停下按手机的手,想了想,“超帅,很伟大。”
徐秉然沉默着,表情很淡,不知道认不认同她这个说法。
夏听南一下子把头转向他问道:“你也要去当警察吗?”
徐秉然偏着头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房间里静悄悄的,夏听南心里有些不安,有一种直觉,好像她接下来的回答十分重要。
她想了想,犹豫着说:“那是你的人生,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没有应不应该这一说。”
说完,她还拍了拍他的胸口。
徐秉然长时间没有作声。
夏听南无语道:“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这样我很尴尬的好吗?”
徐秉然忽然看着她笑起来,整个眼睛弯得像个月牙,左脸的酒窝若隐若现。
他说:“夏听南,你现在讲起话来还挺像个大人。”
夏听南也笑了:“你别笑话我啊,我认真给你建议呢。”
熟悉的房间,静谧的夜,两个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互相笑看着对方,好像他们总是鲜花簇拥,百毒不侵。
高考前,徐秉然在班主任的办公室待了半个小时。班主任是第一次带班到高三,人很负责任,高考前找每个同学谈话,了解大家的心理情况,为他们加油打气。
徐秉然是他最关心的一个,不是因为徐秉然成绩好人聪明,更不是因为长得好,而是其他的原因。
高中三年来,他不是没有见过徐秉然的父母,但的确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家庭氛围。
有一次开家长会要求学生父母都要来,徐秉然的父母的确是都来了,但那是他见过最奇怪的一对夫妻,几乎像陌生人。
家长会之后,班主任委婉地询问徐秉然家里的情况。
徐秉然像是对那样的情况习以为常,竟然心平气和地回了一句:“不用管他们。”
他不知道徐秉然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对父母的相处模式说出这样的话,但站在他的立场的确不方便多说,于是他只是让徐秉然安心备考,一切都会好的。
徐秉然听到最后一句,垂下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他人最多十分钟就出来了,只有徐秉然在里面待的时间最久。大家都有点好奇,章又程见他出来,凑上去问他老师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让我加油考试。”徐秉然说的是实话,班主任怕影响他的心态,根本不敢多问什么。
但徐秉然的心态其实很稳,毕竟最震惊的事情在一年前已经被他看见了。
“你的成绩这么稳了,还有什么可加油的。”
“我是不需要了,但你还需要。”徐秉然把一本笔记丢给章又程,“考前好好看。”
章又程无奈地点头。
那天骑车回家的路上,徐秉然还是忍不住有些失神。
一个总是在忙碌,一个总是在家孤独等待,父母的争吵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停过。一开始他们还会顾忌家里有一个他,后来发现他早就知道他们吵架后,便有一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有那么几次甚至会当着他的面吵架。
无心的伤害是最残忍的,吵得最凶的一次,徐妈妈甚至哭着对徐爸爸喊道:“要不是有秉然,我早就和你离婚了!”
这句话犹如一把黄沙落入清浅的池水,游鱼在那瞬间失去了方向。
徐秉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也许只是一个纽带,是一股绳,他们每一次吵架就像是一把刀往他身上砍,让他越发岌岌可危,下一秒就会崩断。
但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于是徐秉然不断扭紧自己,不让这股绳断掉,不让自己平淡却偶有温情的家庭成为碎片。他相信一切都会变好,总有一天父母能露出幸福的微笑。
然而想法是从那一刻改变的。
当他在车站看见徐妈妈身边站了另一个高大的男人,两人依偎着,耳鬓厮磨亲密无间,母亲脸上的笑容是他很久没有看到过的灿烂幸福,于是他想是不是应该放过自己,也放过父母。
人最难的就是和自己和解,他愤怒过,怀疑过,犹豫过,痛苦过,最终下定了决心。
他说:“妈,你们离婚吧。”
父亲无可指摘,硬要说有什么,那只能说他不是什么领导,只是个派出所里的普通小民警,又苦又累。但这不是一个错误,披星戴月不辞辛劳是他的职责所在,这也是徐秉然为父亲感到骄傲的地方。
但徐母不一样,如果她真的对这个家庭失望,她大可以离婚,没必要拿徐秉然当理由,一方面享受着这边的家庭,另一方面享受着别人给她的甜蜜。
徐秉然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成长为身姿挺拔的成年人,经历了十几年,耳边长年累月的争吵也令他疲惫无比。
相比于他们可有可无的陪伴,倒是夏听南的絮叨声更让他安心。
夏听南仿佛是通过太阳能发电,只要有一点阳光,就能带来无限温暖。
所以,徐秉然这些年尽可能地陪伴夏听南,他希望她总是充满活力,总是笑容洋溢,不要成长为他这样沉闷无趣的性格。
即使父母濒临离婚,徐秉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一切。
高考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没有什么是一蹴而就的,这么多年夜以继日地学习造就了他优异且稳定的成绩,他并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
倒是夏听南紧张得要命,高考前一天替徐秉然检查了好多次书包。
“涂卡笔带了吧?”
徐秉然看着她手里的涂卡笔,沉默着点了点头。
夏听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拿着他的涂卡笔,于是赶紧把它塞进了文具袋里。
“身份证和准考证呢?”
徐秉然叹了口气,把东西递给她。
夏听南扯了扯嘴角:“你别嫌我烦,我是看你也不打算复习,要不然今天也不会来烦你。我实在是太紧张了,为什么高考这么紧张?”
她老感觉心里麻麻的,不是想上厕所就是想上厕所,就像体育课要跑八百米一样。
徐秉然听她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哭笑不得地道:“是我考,又不是你考。”
“但我就是很紧张啊!”
徐秉然故意学她说话:“但我就是很紧张啊!”
“你别学我说话!”夏听南无语道。
徐秉然还学。
夏听南又烦又好笑:“我的语气哪有这么恶心。”
徐秉然笑了一下,忽然用食指拨了拨她的刘海,问道:“你是不是要剪头发了?”
她眯起眼,后退了一点:“别摸刘海,我刚洗过头,越摸越油。”
说到剪头发,夏听南这么多年留短发的原因,主要是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大。
有时候夏听南会觉得自己有毛病,她虽然经常对别人吐槽自己这里不好那里不好,但如果对方真的认可了她的说法,那她会发自心底地不高兴,恨不得拿个喇叭在对方耳边怒吼:放屁!夏听南是完美的!完美!!!
夏听南叹了口气:“我想让刘海长长,最近天气太热,我额头都闷出好多痘了。”
她掀开刘海给徐秉然看。
徐秉然俯身靠近了一些,挡住了自上而下的白炽灯光,他面容背着光,看不清神情。
他微微皱眉:“你天天熬夜?”
“偶尔。”夏听南心虚地别过头,额头长痘的确是从她开始熬夜之后才形成的。
徐秉然摸了摸她的额头,指腹从左滑到右,在中间那块红肿上面轻轻摁了摁。
夏听南觉得又痒又胀痛,松开手放下刘海,不让他再看。
徐秉然的手指顺势而下,沿着她的鼻梁滑到鼻尖,用力捏住:“不想长痘痘就不要熬夜。”
“我也不想,但老有人找我聊天。”她倒吸一口凉气。
“谁找你?”
“就那个汤诚啊。”
徐秉然收手,往后退了一步,问道:“他怎么有你联系方式?”
夏听南愣了一下:“他不是巧巧姐的弟弟吗?”
汤诚的确算是风云人物,学校年级段的足球赛,他一马当先,每一次射门都引起一大批人的欢呼尖叫,好像小说里的那种校园王子。
夏听南是在操场边的洗手池附近碰见他的。
一开始被他叫住,夏听南还蒙了一下,后来汤诚问她是不是认识他姐姐,她这才知道原来他是汤巧巧的弟弟。
徐秉然默默听着,心想,估计是他之前和汤巧巧聊了一下的原因,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多嘴。
夏听南说之后他们随手加了个微信就分开了,不过最近汤诚经常找她。
事实上,夏听南不太喜欢在手机上聊天,嫌打字累,但和汤诚又没熟到可以用语音交流的地步。于是,她只好尽量地回复他,不过比较敷衍,经常隔几个小时才回一次,而且大部分的回复都是表情包。
每当这种时候,夏听南就非常感谢发明表情包的人,简直是终结话题的利器。
“以后不想聊就不用回,没关系。”
“可他是巧巧姐的弟弟……”
夏听南还挺喜欢汤巧巧的。
徐秉然看她的目光有点凉:“叫这么亲,你喜欢她什么?”
夏听南一脸“你在说什么废话”的表情,说道:“她漂亮啊,还这么温柔,而且你们一个学校,说明她成绩也很好!你不觉得她很完美吗?”
徐秉然不敢轻易苟同,觉得夏听南对完美的定义和他不太一样。
夏听南问道:“那你觉得怎么样的才是完美?总不是我这样的吧?”
徐秉然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垂着眼沉默,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夏听南翻了个白眼:“又不说话,真无聊。”
徐秉然依然没理她故意气人的话。
“算了,我不和你闲聊了,越聊越慌。”夏听南站起来打算走,却被徐秉然拉住了。
徐秉然紧紧攥着她的手腕,说:“我明天高考。”
夏听南莫名其妙:“我知道啊。”
他抿了抿嘴,难得有点尴尬:“不给我点鼓励吗?”
夏听南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嘲笑道:“徐秉然,你之前还说我幼稚,其实咱俩不相上下好吗?!”
这么说着,她还是上去抱住徐秉然,就像以往一样。
“加油,你可是一中的徐秉然。”她鼓励道,用力地拍着徐秉然的背。
拥抱令人充实,那是心和心最相近的客观距离,胜过一切言语。
徐秉然用力地回抱着她柔软的身体。
他说:“谢谢。”
高考那几天,徐爸爸难得批了假来陪考。高考前一晚,徐妈妈在家里准备了一大桌饭菜,还请夏听南和她父母一起来吃。
分明是其乐融融的画面,但夏听南敏锐地发觉了徐爸爸和徐妈妈之间莫名生疏的氛围,和以往的生疏更加不一样。
夏听南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又不敢去问徐秉然,于是私下偷偷向夏妈妈打探。但夏妈妈皱着眉头让她好好复习期末考,不要管这么多,她只好作罢,乖乖闭上嘴不问了。
高考当天是周末,天气很好,夏爸夏妈也难得都有空,两家人一起为徐秉然送考。
看起来是难得美好与美满的画面,不过只是看起来而已。
夏听南在一个月之后才知道徐秉然父母已经离婚的消息,那时候徐秉然的高考成绩早就已经出来,是意料之内的高分,甚至已经被警校提前批录取了。
该走的流程一步都没少,政审、体测、面试、体检,毫无悬念地全部过关。
那段时间徐秉然很忙,高考结束后基本就不在本地,为了各种材料到处奔波。
夏听南心里还盼望着徐秉然赶紧回来,两个人下馆子大吃一顿,然而当她无意中从妈妈口中得知徐秉然父母离婚的消息时,心下一惊,第一反应是徐秉然可千万别回来。
她甚至都不敢给徐秉然打电话,怕一不小心就透露出什么消息或者说错什么话。
实际上,夏听南完全是杞人忧天,徐秉然对父母的事情清楚得不能更清楚,连他们签的离婚协议书他都看过,而且是徐秉然让他们俩挑一个“良辰吉日”把婚离了,然后知会他一声就可以。
这件事徐秉然和父母商量了很久,丝毫没有留情面,果断冷静得像是个刽子手,让他们两个尽快离婚,不要互相耽误。毕竟在徐秉然看来,两个人的年龄也不算太大,不只是徐妈妈,徐爸爸也有发展第二春的可能,时间拖得越久,对徐爸爸越不公平。
徐妈妈心里有后悔、有亏欠,也有心虚,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已经难以回头,而且徐秉然不允许她回头,也不打算原谅她,没有把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的事情告诉徐爸爸已经算仁至义尽。
徐爸爸不明真相,只当妻子终于下定决心,只当徐秉然受不了他们多年来的争吵。
这种结局他早已有预感,就算不是今天,也会是未来的某一天。离婚这件事已经拖太久了,拖到徐秉然都成为一个翩翩少年。对这段婚姻,他的心里有一些心酸和舍不得,也有一丝解脱,他很果断地同意离婚,尊重妻子和儿子的决定。
他怅然地对徐秉然说:“其实我和你妈早就该离婚了,我太忙了,而她是一个很需要陪伴的人,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她……她也不能理解我。”
他不是不爱她,而是给不了她想要的这么多的爱。
徐秉然不可控制地走神,想到了夏听南,想到小时候在他身边搭积木的夏听南,想到趴在他床上玩手机的夏听南,想到各种各样的夏听南。
徐爸爸知道徐秉然报了警校,但心底其实并不是很希望他也走上这条路,这条路太累,以后可能是会有繁花锦簇和荣誉加身,但也难逃最初的艰难困苦。
“如果你以后想要当一个好警察,那你就要做好未来早出晚归,疏于家庭亲情的准备。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有抱负,有家国情怀,但警察这个身份真的很难平衡好家庭与工作之间的关系。
“我不希望你走上我的老路,但我又相信你比我优秀得多,不至于走到我这样的田地。”
士不可以不弘毅,徐爸爸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工作感到后悔过。派出所是典型的一线战场,苦与累是说不完的,接警台的电话响个不停,只要接到警情,无论大小都要立刻出警处理,三四天就要值一次班,到了关键时间点还要做好长期安保,全体备勤,最忙的时候一个月都回不了家。
与他关系最好的一个老同事,因为长期熬夜与饮食不规律,在一次查案过程中,完全没有征兆地吐血昏迷,即使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医院,也没能抢救过来。
如此猝不及防,刚刚还在身边说笑的人,说没就没。
谁能预料得到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呢?
最后,那位同事被追记了一等功,但那又如何,人没了,要荣誉还有什么用?他的家里甚至还有一个毫不知情的小女儿,一直天真地询问着为什么她的父亲好久没和她打电话了,父亲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
谁能不心痛?
谁能?
追悼会上,肃穆冰冷的黑白照片,沉寂无言的气氛,无一不告诉大家这个他们无法否认的悲惨事实。
领导同事全部泣不成声,那是和他们奋斗了这么多年的战友啊!
那是一条人命……那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然而一个民警倒下,千千万万个民警就要站起来,哪怕再悲痛万分,工作也不能停,还有人民在等着他们,还有那么多纠纷等着他们处理,那么多违法犯罪等着他们打击,他们怎么能休息?如果他们休息了,社会的治安、公民的人身财产安全又由谁来保证?
有人第一年入警就在公安局,有人从警十余年还在派出所,多少人努力只为从基层派出所晋升到市局机关工作,但徐爸爸一直坚守基层,能力有限的确是一部分原因,但更是因为他知道做好群众工作的重要性。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在这里才能接触到更多老百姓,才能明白人民的困苦,才能更好地服务人民。
既然穿着警服,就要对得起自己的使命。他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但尽到了作为人民警察的责任。
他是普通人,也只是个普通人。
“对不起啊,秉然,我对不起你们……”徐爸爸潸然泪下,表情有难过有欣慰,但没有后悔,“爸很自豪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当年没让你去锄地是个正确的选择。”
徐秉然笑了一下,缓缓抱住他:“爸,没有什么对不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夏听南在徐秉然回来之后,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徐爸爸徐妈妈离婚了,徐秉然跟着徐爸爸。
而徐妈妈,走了。
她有点迷茫地问妈妈:“徐阿姨走了?那徐秉然一个人怎么办?”
夏妈妈叹了一口气,敷衍着说:“你一个小孩管这个干什么?写作业去。”
夏听南心下不满,越发担心徐秉然。
知道徐秉然回家之后,她第一时间想翻窗,刚打开窗户,忽然想到之前徐秉然说她可以走正门的时候不走正门,于是她又冲出家门,焦急地按着徐家的门铃。
“徐秉然,你在不在啊?”
见一直没人来开门,她无奈地重新跑回自己房间继续进行自己的“翻窗事业”。
徐秉然下半身围着浴巾,打开阳台门,蹙着眉问她:“怎么这么着急?”
冲澡冲到一半听到急促的门铃声,他一猜就是夏听南,等他出去开门,门外却已经没人。
这时候夏听南已经翻到阳台上了,她站起来后立刻抱住了徐秉然,脸贴在他湿漉漉的胸膛上,然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徐秉然怔住了,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夏听南的鼻子抵着他的胸膛,沉声道。
她觉得难过极了,心里很酸,想要发泄,仿佛只要她帮徐秉然难受过,他就不会再难过。
徐秉然明白过来什么,僵硬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他拍了拍夏听南的肩膀,没说什么,然后揉了揉她的头发。
夏听南被他带进房间。
徐秉然进卫生间又冲了个澡,然后穿好衣服走出来,两个人并排坐在柔软的床上,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空调运作的声音。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突然皱起眉问道,因为徐秉然看起来并没有很难受。
徐秉然没什么情绪地点头。
“那你……不伤心吗?徐阿姨一个人怎么办?”夏听南的语气有些迟疑,她以为徐秉然会很伤心,所以她十分担心,担心之余还有些恐慌,怕徐秉然出什么事。
徐秉然捏了捏她的手,犹豫了一下,最后凑近她轻轻说了几句话。
清浅的呼吸落在耳边,她的瞳孔缩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秉然轻飘飘地一语带过,说完就闭上了嘴。
夏听南的手心还有一些灰,是刚刚着急爬过来的时候粘上的。
他拉着她往房间的卫生间带。
夏听南还有一点发愣,徐秉然说得很委婉,但她显然能听懂。
她咽了咽口水,想起去年夏天开始徐秉然莫名的消沉,还有之前徐秉然和徐妈妈之间古怪的气氛以及莫名的对峙,好像一切有迹可循。
夏听南张了张嘴,忽然说不出话。
她没能想到徐秉然的接受能力这么强,也没想到原来徐秉然早就受不了父母的争吵,对他们离婚的事情根本无所谓。但夏听南也不是平白无故地担心徐秉然,而是因为当年的确真实地见证了徐秉然消极的一面。
那时,她被徐秉然的表情和行为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去阻止徐秉然。幸好幸好,最后徐秉然放下了手上的美工刀,自始至终不知道有一个满身冷汗的夏听南躲在他的衣柜里。
那不是一个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这样不好吗?你听他们吵架也听烦了吧?反正我是烦了。”徐秉然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夏听南以前看到了什么,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
夏听南尴尬地眨了眨眼:“我听什么?”
“你说呢?”
徐秉然十分自然地把她的手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揉搓着夏听南的手掌,把她手上的灰都冲掉。
他挤了一点洗手液,是薄荷味的,两个人的手都布满了泡沫,空气里都是清新的气味。
徐秉然一直盯着两个人相连的手。
他心里清楚,其实夏听南比大家看得都要通透,有无法言喻的细心之处。他们总想着不让夏听南接触这些不美好的事情,但其实她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只是不说。
对于父母离婚这件事,徐秉然真的没有很伤心,最多有些怅然,现在反而觉得逼仄的空间忽然通畅起来,他重新获得了呼吸的权利。
他也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水流的声音响个不停,下一秒徐秉然关上水,拿旁边的擦手巾把夏听南的手擦干。他擦得很认真,每个指缝都没落下。
柔软的毛巾和夏听南的手指不断摩擦,掌纹被他一点点抚过,手上的水珠逐渐消失。
夏听南以前被带去看过手相,算命先生见她生命线清晰深刻,说她会身体健康、一生顺遂,但夏听南一直有胃疼的毛病,而智慧线算出来的结果和实际情况也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到现在为止夏听南都不是读书的料。
至于“天纹”,也就是感情线,尾端有一点分叉,师傅说她会经历戏剧性的相逢与命中注定的分离,最后相爱,过上小说般的幸福生活。
徐秉然忍不住摸了摸那条感情线,实在不知道那个算命先生到底算得准还是不准,也不知道这条感情线和他到底有没有关系。
夏听南觉得手掌被摸得有些痒,便收回手。
“好了!既然你如此乐观!那我们换个话题!”她很快转移话题,情绪调节得很快,想要努力活跃气氛,“你是不是已经确定被录取了?你是不是要去北方了?去北方就不能经常见到我了,那是不是应该和我好好玩一趟?”
一字一句都充满活力。
徐秉然也被感染,微微笑着:“你想去哪里玩,我陪你去。”
夏听南高兴地笑起来:“你说的啊,不准赖掉。”
她盘算着最近哪里比较火,一定要去打卡,哪里的风景好,可以让她发朋友圈,想着徐秉然以后要去北京上大学,那就可以帮她带那边的特产。
正当夏听南以为事情会慢慢变好,因为徐秉然受的苦已经够多,事情已经很坏,不会更坏的时候,上天告诉她:
“夏听南,是你误会了,没有人能预料意外和未来到底哪一个先来。”
徐爸爸出事了。
那时候徐秉然刚好在外面有事,赶到医院的时候,他脸色苍白,表情十分冷峻,甚至没有看到站在旁边的夏听南,径直大步往前走,好像在被什么追赶。
夏听南的脸色也很苍白,用力拉住徐秉然:“徐秉然,你先冷静。”
徐秉然没看她,用力抽回手:“我很冷静。”
四个字,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徐爸爸和同事在出警路上遇突发警情,有一个七岁的小孩坠江,徐爸爸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跳入那滚滚洪流。
如此英勇,如此奋不顾身。
然而最终的结局却并不是可以津津乐道的喜剧,而是静默的悲剧。
小孩和徐爸爸被江水卷走冲散,再打捞上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没有了生息,就算送到医院抢救,也回天乏术。
零碎的抽泣声时不时响起,有人喊徐秉然的名字,但徐秉然觉得所有人的声音都像闷在罐子里,不真实极了,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声。
白布盖在熟悉的高大身躯上,盖住了那张慈祥的、疲惫的、布满皱纹和晒斑的脸,盖住了早已布满银丝的头发,盖住了从小到大一直有力地拍打他拥抱他的手臂。
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的是他的父亲啊!
是早上还和他打过招呼的父亲啊……
徐秉然喉咙里像是哽了一块石头,连呼吸都在疼痛。
如果人生是一出戏,那徐秉然认为他的人生绝对不是童话,从他出生开始,就是彻头彻尾的庸俗网络剧,充满廉价的戏剧性,连结局都让人啼笑皆非。
夏听南被徐秉然的脸色吓到了,她叫他的名字。
“徐秉然……”
走廊上的灯散发着白光,把每一个角落照得明亮,无数个穿着警服的人站在不远处,无言地看着空气,看着医生,看着徐秉然,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
一枚翡翠平安扣被交到徐秉然手上,那是徐爸爸留下的,是他从小戴到大的,但已经没有了他的温度,只剩几许冰凉。
红绳与翡翠相错,被徐秉然收拢在掌心。
徐秉然静静地看着夏听南,忽然说:“我没有爸妈了。”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异常冷静,像是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心。
一刹那,夏听南眼眶里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那是替徐秉然流的。
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挂在下巴摇摇欲坠,最后寂静地融入医院的地板,只留下淡淡的泪痕。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人的生命只是短短一载,来的时候吵吵闹闹,走的时候安安静静。
徐秉然说:“夏听南,不要哭。”
夏听南用力抱住他,轻轻说:“以后我的爸妈就是你的爸妈。”
他只是站着,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前方什么都有,有光,有来往的医生护士,有夏爸爸夏妈妈以及穿着警服的人,他好像一直在人群中,又好像只是孤独的看客,看不到美好的未来,只有怀里的温度告诉他,他还在世上活着。
徐妈妈听闻噩耗,急匆匆地赶来,她神情恍惚,像是大受打击。夏爸爸夏妈妈和她聊了很久,才让她冷静下来,接受了这个现实。
徐妈妈面对徐秉然,哽咽着问:“我是不是错了?”
徐秉然只能沉默回应,把想说但不该说的话放回了心里,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既然已经离开,那就不要再回来。
最后,徐妈妈问徐秉然愿不愿意跟她走,徐秉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不想介入一个全新的家庭,去看徐妈妈和另一个不熟悉的男人幸福生活,因为那样他会替死去的父亲不值,他也会愤怒,无法抑制地愤怒。
后续的事宜大部分是由徐秉然和徐爸爸以前的同事一起操办的。徐爸爸出殡那一天,天上下了雨,同事、战友还有不少被徐爸爸帮助过的群众都赶来了现场。
徐秉然看着眼前的画面,还觉得不真实极了,而夏听南一直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没有安慰,没有逗趣,只是在他感到疲惫的时候扶他一把。
殡仪馆内外挽幛如云,而徐爸爸面带微笑静静地躺着。忠诚的道路是浴血荣光的,徐爸爸用生命诠释了一个警察的果敢和担当。他像是一团火,静静地燃烧了几十年,一场忽如其来的雨当头浇下,他无声熄灭,但徐秉然知道他永远不会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路上的泥被冲走,水泥地染上深色。有工作的人要继续工作,长大的人也要继续长大,生活还要继续。
悲伤被繁忙快速的现实生活掩埋,只在很多个瞬间悄然重现,又随风消散。